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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温哥华思故乡上元夜
石眸
檐下漱漱雪脚斜,远闻云雀咽胡笳。
遥知故里元夕夜,儿女团栾贺岁华。
枝头霜柿一簇火,齿沁冻橘数瓣霞。
楼台灯火欢歌处,应作新词付小娃。
烟树几枝栖倦鸟,碧波千叠瘦眠鸦。
游思托付今宵月,不共兰舟去海涯。
沈园外
文/詹文涵
世人多读钗头凤,无人知他赵士程。
世人知他赵士程,无人哭我痴情种。
如果我有选择,第一是不作女儿身,第二是不嫁陆家郎。
“妇女者,三从四德,以夫为纲”——我一生勤恳,夹着教诲做人,得到孩子四五,挽联三二,还有病根一身。丈夫是文人,重情。然后人提及他的情史,多叱其已为人夫,却又心系其前妻:“钗头凤一首,悲唱伤三人”。
侧耳聆听,却并无我的姓名。
想来并不需要也未必不可知。三位文人的爱情便已极苦,又何必再加一市井妇孺为他们研墨。他们的泪能滴于宣纸之上,供后人心酸,我的只能冲去脸上煤灰,落得心碎两行。
沉默是研磨者的本分。
然我有时也会盯着丈夫发黄的宣纸发呆:我给他研了大半辈子的墨,倒还真成他沧浪白纸上的一个污点了。
于诗人,敬,喜,且怕。我敬他感情丰沛文思过人,知学认识高我三尺;喜他执笔时候眉心轻锁,目光如炬胸怀山河。我说不出文绉的辞藻,只是觉得他一迈步,我的心就也跟着震颤起来。
后来,我知道了他的前妻唐婉。
再后来,我赶走了一个妾。
“妒妇”,人们这么叫我。男人无法与妻子志同道合,娶妻纳妾本就无可厚非,我何来赶人一权。不过是看小妾貌美又能吟诗作画,怕自己死后她被扶为正室。我没回嘴,把陌生的胭脂溶了又溶。
我确实看不懂他们写的字。黑色的勾画落了又起,竟就能让嘴里的,心里的,嚼不烂的,衔不住的,没生枝却草长莺飞的,没蝉鸣却白瓷青梅的,没新雨却香山九里的,没落雪却梨花万树的愫意滔滔出生。我怕那墨色的句点里没有情,我也怕那翩跹的笔触里没有我。
我看不懂,不代表我不看。
我写不出,不代表我没有。
我和她们一样,只不过是喜欢着一个人。
《钗头凤》,我也是听过的。认不得复杂的字句,就对力所能及的紧抓更甚。错错错,莫莫莫。唐婉因他一首《钗头凤》病了,我也是。只不过她得的是剧痛,我得的是顽疾;她触的是诱因,我落的是病根。
没青紫却疼痛难忍的,没淌血却千疮百口的,没化脓却狼狈不堪的。又错又莫的感情,我想我也有这么一份。
我看不懂,不代表我不看。
我写不出,不代表我没有。
我和她们一样,只不过是喜欢着一个人。
后来我也倒下了。没能年轻貌美地离去,不知该说是赏赐还是惩罚。
一切都老了。孩子嘟着脸颊走进书房,再出来,已经比我还高一头。不过是去缝补了家里所有衣服开线的缝口,再抬头,半个太阳劈开了院里的老梧桐,淌一地的日落。
那株爬墙虎把墙皮都爬皱了,我摸一摸脸。
我又第二次通感了唐婉。病重的感觉并不好受,病中做活更甚。仿佛是方才还灵活穿梭的彩线抖成刚出土的泥鳅,我用苦涩的口水抿了一次又一次,终于将它引入针眼。对着灯下一照,那线头的部位,竟是已经发白了。
于是我又被要求躺下。是大夫要求的,我想他还会顺便要求我的丈夫整理后事。
我已经看不清他了,我想。伸出手去,被窝外是冰凉的虚空。
我早就看不清他了。
浑噩间记起邻里间曾传,说唐婉死前赵士程悉心照料,寸步不离,生前不纳妾,死后不复娶,而唐婉的死也为这场虐恋画了句号。我梦呓一样地忿忿:你走得好生洒脱。我不识字,你非要这样教我勾画。这个句号,竟要用我的一生去圆。
又或者是,其实从没有人把我也当成故事里的主角。
有时我也会止不住地想,倘若那女子和他仍为夫妻时也在病中,会是怎样景象。她是会携着手绢,轻攥起两角,再堪堪遮住鼻咽,因疼痛啜泣。还是和我一般,只两指欲伸出被外又不敢,心若擂鼓,人如死灰。
我嘴张了又张,干裂的上颚已流不出血。好久,好久,我才听见自己沙哑的气音,没有人答。
“疼啊,疼啊。”
古人说的魂魄,我是信的:人就像一根燃着的木头,烧尽了,就灭了。
“白头老鳏哭空堂,不独悼死亦自伤”。我那磨了半生的墨,最终只这两句归还于我。我那伴了一生的丈夫,最终还是要独自最终。
最后的梦是在一个无灯无星的夜里,我握着一把火看见一扇门。推了,拉了,叩了一次又一次把手,都没人为我打开。我往后退,退掉一级红酥手,退掉一级黄腾酒,再退掉一级宫墙柳。等退到最后一级台阶,我照见一块檀木的匾,匾上立着二字沈园。
我和那扇门之间隔了太多春秋,几万笔针线都缝合不齐的春秋。裂开的缝隙让它肆无忌惮地跑出来,一次又一次,一年又一年。
我伫足门外的初遇,是她推门而入的重逢。她被拆的鹊桥,是我永不可及的泣血梳妆台。
看见日落被劈开的那日,原是我在对这个补了一生的豁口道别。
门被打开了一条缝。里头的光景,竟是和外面天壤的艳阳。
我退下最后一级台阶,把火吹灭。